乱世墨彩画挽歌
   来源:文物天地     2018年05月03日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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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青

楔子

第一次看到杨渭泉的画,是在曾佑和的《中国画选新语》(some Contemporary Elements in Classical Chinese Art)的黑白封面上,那是一张八破图的局部放大,翻开内页,只有简单的说明:“封面:近代画家杨渭泉作《集锦图》,庚午一九三零年。”其后并无画家介绍,也无画作说明。不过,从此杨渭泉的名字与画作,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20世纪初的中国式拼贴画,比西方要早,而且还是非实物“绘画式”拼贴。时问是1973年,地点是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图书馆(图一)。

此后,我便一直细心留意杨氏的画作,因为他的“绘画式拼贴”画,对在摸索找寻中国绘画新方向的画家,十分具有启发作用。当时在台湾的现代派画家,如“东方画会”的萧勤与秦松,“五月画会”的刘国松与庄喆,从1960年代开始,都把自西方起自1910年代的“實物拼贴法”,视为最前卫,最现代的画风,争相引用。他们纷纷在画纸上,黏贴旧报纸、包装纸、照片、花布,以及各种食物。当时,大家对中国传统艺术中的拼贴使用,例如在绘画及刺绣中的各种传统拼贴法,包括贴绢、堆绫、缝缀、堆线、打子网线、草编……等等技法,一无所知,也无心也无力探索,自然更谈不上继承与发展,这实在是很可惜的事。总之,民国以来的新派画家,对传统艺术的技术与知识,基本上是相当贫乏无知的。

一、拼贴画法的西方源头

那是1970年代初的美国,世界艺术中心之一的纽约,正开始兴起“照相写实主义”(photo-realism)。而早在1912年,法国巴黎的画家布拉格(Georges Braque,1882-1963)

与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在绘画上所使用的实务“拼贴法”(collage or college),六十年后,在美国依旧风行不衰。其时“波普艺术”(PopArt)非常流行,新起的画家如罗钦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1925-2008)等,正热衷于把时事照相拼贴入画,风行画坛,颇为时髦(图二)。

拼贴的美学原则,在西方的兴起,是为了反映18世纪中叶以来,工业时代所造成的“分工专业化”(departmentalization)文化特色。在“分工专业化”的需求下,所有的学科都要依照归纳法进化论(inductionevolution)的原则,成立有自家“特色”的进化史。于是艺术理论家开始要求,绘画与神话、文学、历史、摄影、透视法脱钩,在自己最大特色上追求进化。对平面绘画来说,进化的途径,毫无疑问的,应该依循绘画“平面性”的方向来进行。20世纪初期,在西欧所兴起的绘画派别,如立体派、抽象派,都是对绘画平面性的进一步深入探索,认为拼贴实物或泼洒颜料等等画法,是消除绘画性“定点透视”及“三度空间”的不二法门。于是种种看似新奇的画法,便陆续出笼,层出不穷,而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绘画变得“平上加平”。于是,绘画便从油彩及油彩技法中解放出来,世上所有的“现成物”,都是画家的“油彩”,都可以视需要,反复拼贴入油彩画布之上,“油彩”本身,也成了“现成物”的一种,可用可不用。

对处于70年代初的我来说,西洋画家过去60多年以来的新奇实验,自有其美学迪递的传统,与中国绘画所面对的问题,并无必然关联。因为中国绘画,从来没有执意追求彻底“模拟再现”的传统,定点透视、三度空间、固定光源与立体明暗法(chiaroscuro),从来不是中国墨彩绘画的关切重点,故追求“平面化”,也从来不是中国艺术美学的关切点。

二次大战前后,以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罗斯科(Mark Rothko,1903-1970)等画家为代表的“抽象表主义行动画派”(分热泼洒、冷平涂二种)兴起于纽约画坛,在艺评家罗森博格(Harold Rosenberg,1906-1978)的理论大力推动下,自创一派,正式宣告,美国艺术独立于欧洲艺术之外。画布成了画家的“行动场所”(arena),绘画不再是绘画,而是创造平面的“行动事件”(event),欧洲自文艺复兴以降的定点透式绘画传统,遭到了彻底的挑战(图三)。

该画派所反映的美国文化特色有下列六项:1、物质上,反映美国强大无比的能源力(energy)与动员力(action),解救遭两次大战所困的欧洲。2、精神上,反映美国自由独立的通俗大众文化。3、政治上,反映美国“门罗主义”式的文化封闭特质与锁国态度。4、文学上,反映只注重文本分析的“新批评美学”(New Criticism)。5、音乐上,反映美国本土爵士乐的即兴精神。6、时空上,反映原子时代的截断空间与截断时间。

不过,到了60年代后,“抽象表主义行动画派”,在美国画坛,已是强弩之末。取而代之的是“普普艺术”,其美学原则是将“抽象行动画派”所发展出来的平面化特色与美国文化特色,继续深化,使其落实到具体的物品之中;也就是说,把“抽象行动画派”任意泼洒的“抽象”五颜六色,还原到日常生活“具体”物品的五颜六色,打破了抽象行动派的单调与重复,藉立体世界中各种商品的“形状及商标”,进一步把绘画彻底平面化。

普普艺术家把行动画派的抽象特色,落实到美国大众文化与消费市场之中,成了大量复制,无限消费的封闭商品社会的象征。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1928-1987)

在1960年代的绢印版画《玛莉莲·梦露像》与《毛泽东像》就是最佳例证。因为“玛”与“毛”二人平面化了的“照片”,是当时最常见报的生活消费品。沃霍尔用照片可以多次重复绢印的方式,印刷泼彩,在画布上重复泼印下去,红绿蓝黄混成一团,近看不类物象,完全是抽象画,远看就是“玛莉莲·梦露”的“平面形象”(不是立体真人);重复泼印的结果,蓝蓝灰灰红红黄黄的颜色,全都重迭在一起,与真人的形状颜色完全无关,近看是抽象画,远看则是平面的“玛莉莲·梦露”、“毛泽东”或“一朵花”。于是抽象表现绘画与流行商品商标,合而为一,达到了绘画彻底平面化的目的,完全的反应美国通俗商业流行文化的特质(图四)。

“普普”之后的“照相写实主义”,跟在“欧普艺术”(Optic Art)之后,更进一步,直接把五颜六色的现实商业街景照相,当成不带感情的冷抽象来画。其步骤是,先用幻灯片照好商业街景,最好是光怪陆离的商店橱窗,充满了各种交错的实影与反影,有的完整,有的分割,有的破碎,有的扭曲。这样一来,画面上便有了再现的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模糊的印象主义,分割的立体主义,以及扭曲的表现主义,还有平涂的极简主义等等,几乎成了艺术风格史大全。

画家把照好的幻灯片打映在有格子的画布上,把景物忠实而确定描写下来,愿意的话,画家可以把格子编号,依照格子填上颜色,一丝不苟,毫厘不差。画家每天固定工作,必须完全不带感情,也不管画对象是什么,只要按表填色即可。每天,画家起床工作,爱填几号格子就填几号,完全与画中的景物内容及前后秩序无关,也与写实主义绘画无关。每一号格子,就是一张小抽象画,全体小格子加起来,就成了一大张像照片一样的“照相写实画”。因此,“照相写实画”的最佳题材,就是城市百货玻璃橱窗,可以来回反映内外多重街景,合抽象、具象、泼彩、硬边、传统、现代为一炉。这样一来,拟似定点透视的三度空间、画布的二度空间,与彻底平涂的画法,结合成了一体,于是一张远看写实,近看抽象的平面作品,就诞生了,完成了绘画美学上的“误谬推理”或“悖论”(paralogism)(图五)。

“照相写实画”可谓绘画平面化的极致,西洋文艺复兴以来的定点透视画法,与冷、热平涂式的抽象表现主义,合而为一。所有现实世界中的物象,都可被拿来当作平面物,在平面绘画上,拼贴起来,或平行对比,或破碎并列,或任意挪用,或挑衅排比,或乱点鸳鸯,最后皆在一平面上,完成统一。对绘画平面性的探索,到此,可谓已告一段落。平面实物拼贴,成了反映快速变迁文化社会现象的最佳方法,风行世界。

二、拼贴画法的中国源头

杨渭泉的拼贴画法,是属于“绘画式拼贴”,而非西方的“实物式拼贴”。其画法,与西方另外一种由来甚古的“乱真画”(Trompe lceil)十分相似。Trompe lceil原意为欺瞒眼睛,从17世纪以来,成为常见的绘画样式,流行了二百多年。“乱真画”,顾名思义,画得像真的一样,最常见的题材,就是在门板或墙板上,画一些图钉、信封、纸条、皮带、印刷品,栩栩如生,凑近一看,才知道一切都是画的,包括门板或墙板在内(图六)。

这一类画,犹如中国古代画史之中,所传说的画家轶事,在屏风上画苍蝇,惹得鸟雀来啄。蒋宝龄的《墨林今话》,评介童钰画梅时,提到:“其在洛阳,曾写梅斋璧问,时方严寒,百虫俱蛰。忽有冻蜂,潜集其上,好事者,作七古一篇記之。”又云:“余观(周亮工)《读画录》所载:‘会稽冯幼将,画竹于友人斋,燕雀见之,群飞停宿,至堕地,与此正相类,亦足征其笔之神矣!”

“八破图”古称“锦灰堆”,乃画家以乱真之功夫,细写破碎废弃之物,或焚毁遭劫之品,心怀故事,身藏悲伤,苦忆前尘,恨愁难解,发之于笔墨,寄托于乱世劫余,取其象征,用以遣怀。近代的八破图,则描绘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典型器具物品,多半画火烧过的古版书、信封、邮票、钞票、信笺、书画、碑帖、扇面等等,虽然破败,充满了历史沧桑感与文化怀旧气息(图七)。

“锦灰堆”之名,最早之记载,见于吴其贞之《书画记》。此书记载吴氏由明入清四十二年的乱世之间(1635-1677),所过眼或过手的重要书画。书中除了记载重要名迹外,还有一些情节轻微的反满之言,在清朝被列为禁书,但纪晓岚认为此书纂写纪录精当,见识超群,值得保留,特别在《四库全书提要》中,介绍此书,时在乾隆四十九年三月(1778),这已经是该书完稿后一百年的事了。

近几十年来,大陆台湾及世界各地的重要公私中国书画收藏,陆续彩色精印出版,大型又完整的目录,相继出现。这对中国宋元五代以前书画作品的鉴定,有很大的帮助,许多铭心绝品的价值,渐渐获得共识。此时大家重阅吴其贞的《书画记》,无不倍感钦服,因为他所认定的真迹巨作,与现在专家的共识,不谋而合,可见其鉴定眼光之精准。因此,吴氏之书,现在成了研究古代书画的重要参考书,内文所记录的作品,也变成了书画收藏的绝佳指南。

该书《卷四》记有一条云:“钱舜举锦灰堆图只画一小卷”,后有说明云:“纸不甚洁净,轻清文绢,识十一字日:大德七年(癸亥1303)吴兴钱舜举”,卷后赵风隶书题跋,系松雪翁后裔,此观于吴门陆明宇寓,时庚子三月十九日。顺治十七年(1660)这是画史上最早提到“锦灰堆图”的例子。钱选可能是此一画种的创造者。钱氏的画,现在已不可得见。明代陆治有仿本,但现在也已失传。不过,我曾见过一卷伪造的陆包山,言明是仿钱舜举的“锦灰堆”。该画笔法虽然稚嫩,题跋印章皆伪,价值不高。但却能让人据此,约略想象钱选原画的大概,至少让后人得知舜举的原来画意为何(图八)。

此一画卷的内容如下:画面最左,有一青色太湖石,下有细草,石中有一花叶出,着小兰花拎叶尖。画卷中央,写有莲蓬,荷花残瓣,又有麦穗,芒草,芦花,笋壳,瓜瓢,残瓜,萝卜叶梗……种种弃物,其下有群蚁忙碌,忙于分解搬运白蝶残尸,其旁,有破烂弃锦一条,上有刺绣花样。全画的内容与现存大英博物馆的元人谢楚芳《乾坤生意图卷》,有类似之处。这种绘画残破事物的偏好,当为元代画家在蒙古残暴统治下的习见题材。此画后有楷书跋云:

世间弃物,予所不弃,笔之于图,消引日月。因思明物理者,无如老庄,其间荣悴,皆本于初,荣则悴,悴则荣,荣悴互为其根,生生不穷。达老庄之旨者无名公,公既知言,予复何言。补庵先生在铨曹时,属予临钱玉潭《桃源图》,迄今十余年矣,兹又属临《锦灰堆图》,勉力应请,第未识与古贤名迹,有少合否也。画毕并录原题,包山陆治记。白文印:包山子,朱文印:陆叔平。

画、跋、印皆伪。此跋不见于吴其贞《书画记》,或为陆包山所作。不过,陆氏之跋,强调是“录原题”,所临之画,当另有所本,亦未可知。不过此跋,为“锦灰堆”这一新画种,提供了形上哲学的背景,让此画不只停留在反抗蒙古暴政的层次上,而达到一种“老庄式”的冥思,在普遍人生真理的层次上,反省“福祸相依”、“枯荣互根”之旨,实属难能可贵。

后来,美国人福开森所主编的《历代着录画目》一书中,记载《石渠宝笈初编》,收入钱选《锦灰堆》一卷,可见此画,或类似的画作,后来人藏清官,至于目前下落如何,则毫无消息。

“锦灰堆”的近代名称“八破图”,最早见于嘉道时代的画僧六舟达受(1791-1858)的记载与创作。达受曾拓古砖成八破图式的立轴多帧:如作于道光辛卯(1831)的《百岁图》,谐《百碎图》之音,署款中有“拓于武林磨砖作镜轩”字样,其上满是名家题咏,传颂一时,是十分新奇的尝试。作于十六年后的《古砖拓影锦灰堆》,自题云:“古盐官方外六舟所藏古砖,并拓赠,道光丁未(1847)冬,时客袁江”。由此可见,此种拓画,已成了六舟和尚的招牌画,索之者众,流布甚广。六舟拓砖,集之成图,大有以砖拓为书画艺术“思古之镜”的涵意,为书画要有“古意”及要与古对话的理论,找到了一条新的表现途径。

不过,此一时期的“八破图”,所画的残破物象或拓印,多半各自分立,较少重迭交错,整体感不强。像《百岁图》那样把图像挤成一堆的作品,即使是在六舟的画里,也十分少见。后来,画家把这种砖拓图样,当成花盆容器,在其上加画梅兰竹菊等花卉,成了清供图的一种,在晚清大为流行。画家如胡公寿、虚谷、任伯年、吴昌硕、王一亭,多喜为此。任伯年(1840-1896)早期就曾把僧达受在道光十九年已卯(1839)的古砖拓本,在1870年代,加上花卉,组成一幅清供图(图九、图十)。

“锦灰堆”亦有别称叫“拾破图”,“拾”者“十”也,画的内容,必以十种破碎的素材组成。若将“拾”解为动词,则意为画家把即将淹没的过去文物,重新拾得收集,保存纪念,永志不忘,有明显怀念衰败故国,吟唱时代挽歌的意思。不过,依照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残缺谦损也是持盈保泰的不二法门,图而悬之,当有避祸之用,故也有称“八破图”为“百碎图”的,取“长命百岁”的吉祥之寓意。

在杨渭泉之前,画史所提到的“锦灰堆”图,除了元代钱选外,还有恽寿平(1633-1690)的族孙女恽珠(1771-1833),也画过“锦灰堆图”,时代与六舟僧达受同时,都是在嘉道问。此一时期的“锦灰堆”,我曾见过数幅,除了达受的作品外,多为民间画工所绘,水平不高,创意不足,聊备一格而已。

(责任编辑:耿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