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或构想:“琉璃堂雅集”的真相
   来源:中国书画     2018年05月04日 21:41

▲「《兰亭集序》」 最头脑风暴的雅集 琉璃堂雅集 唐代王昌龄在他...

谷卿

在文学史和艺术史上,即使没有兰亭那样卓著的声名,“琉璃堂”或许也能算作一个重要的“文化标识”。唐代以来,“琉璃堂”成为许多学诗者至为景仰之所,而不断复述且继续生成的有关“琉璃堂”和“琉璃堂人物”的知识与文本,也令这一话题具备持久的影响力。

一个典型的例证是,不少绘画以“琉璃堂”作为它们的表现题材。今藏故宫博物院的一幅绢本小画,被认为是描绘了“琉璃堂雅集”的景况:四位戴着幞头的士人正在商略诗文,一株道曲苍茂的古松,将画面分剖成两个部分,身体前倾撑靠在松干上的白袍士人,注视着画面最右方的文友,后者握管支颐,目光与白袍士人对接,倚石凝想,左手所持薄绢,应是即将要记下诗文之媒材。画家为了调剂画面的紧张感,特意在这位文士身前画出层层叠叠的青石,石前一位散发的小童,正在俯身研墨。画面的左方,是另外两位坐在平坦如床的青石之上的文士,一人左手持一手卷,卷上已然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其人反首回顾,望向画面的左上角,另一人则侧坐其右,着紫色袍服,束红色腰带,同持卷轴一端,神情沉着静邃,似在品议推敲。画中四位主要人物,情态各异,呈现给观者的角度也不一样,但很明显都沉浸在文学构思之中,这一瞬间他们的“节奏”是协同的,也正展现了雅集的主题和内容——诗文创作及其过程的意趣。

《文苑图》是一件流传有序的名迹,从画上留存的印鉴与题记来看,曾经南唐后主(“集贤院御书印”)、北宋徽宗(“宣和”“政和”等印)、元人王蒙(“王叔明氏”印)、明人郭衢阶(“郭氏亨父”“永存珍秘”等印)等递藏,清代复入内庶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之中,乾隆时将手卷改装成册,钤用鉴藏印甚多。一直以来,美术史的叙述者大都认为这幅画为传述“琉璃堂雅集”的画作,之所以作这样的认定,是因为另一幅画卷的存在:今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琉璃堂人物图》。两相比照,可以看出两件画作表现的是同一主题,《文苑图》或因裁截的缘故,只剩下后半段五个人物,《琉璃堂人物图》则不光有后半段与前画内容一致的部分,尚有包含六人于堂中会聚画面的前半部分,似是有关“雅集”的完整呈现。

与《文苑图》相比,《琉璃堂人物图》似乎更符合“堂中雅集”的命意。画中厅堂之内,大案之侧,三位文士与一位僧人两两相对坐定。着深色衣者显然是聚会和画面的中心人物,他神采飞扬,右手垂支,左手指点,以助谈兴:其身旁着浅色衣者凝神远视,若有所思,应是静听前者言说;二人对面的红衣文士,正阅读手中书卷,似就言谈者所说参详印证:僧人坐具甚高,与三位文士所坐石凳不同,他盘腿其上,结跏趺坐,身披袈裟,右手伸出,指结印诀,目光则与讲谈者对接,有所交流。除此四位主要人物之外,尚有侍者二人伺立其后。至于后半部分的内容,乃与《文苑图》并无二致,故而,这件既有“堂中雅集”又有“院中文会”的画卷内容,更像是“琉璃堂雅集”的全貌。

《文苑图》上有徽宗款题署,云是唐人韩滉所作,但这一说法难以得到确证,它被认为太过缺乏唐画气息,应是出于五代周文矩的手笔。《琉璃堂人物图》真迹即传为周文矩所画,大都会的这件同题长卷本是近代诗人狄平子的藏品,虽然狄氏用题记反反复复地申说强调,这不仅毫无疑问是周文矩的真迹,更且可入“神品”,卷前徽宗题字“周文矩琉璃堂人物图神妙上品也”,也是“活泼灵妙,秀逸在骨”,但相信稍有书画功底和鉴赏经验的读者都难以认同作为画主的狄氏所言。与故宫藏本《文苑图》相较而言,《琉璃堂人物图》笔力孱弱,亦欠精神,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于五代时期的名家之手。

即使有关这卷《琉璃堂人物图》的事实并非狄平子宣称的那样,它仍然是一卷相当出色的古画,画卷末尾宋元间文人王易简的题跋亦非伪迹,另据元人萧(大+目+目+斗)《勤斋集》的记录,他当年见到的“周文矩校书图”,应当就是这卷画作(或它的同题复本):“图凡八人,皆唐衣冠。三僮子前,三人与胡僧对坐,朱衣者持梵夹读,僧屈指为数物状:衣绿者指左,黄衣者拱手,皆有谈说,似是为文事者。中二人偕立,童子磨墨,一则凭曲松而言,若口授其意:一则据石,左执卷,右秉笔而掌其颐,若思檗栝其意而将为书者。后二人坐石上,共执卷,一读而指其文,一仰而若有所思者。”

萧(大+目+目+斗)所述画面的情境与《琉璃堂人物图》内容无别,可见此作的确不能简单以凭空臆造的“赝鼎”视之,它应当是南宋或者更晚一些时候,画者根据《宣和畫谱》等文献的记载和《文苑图》(或其祖本)绘制的摹本。而所谓的“韩滉文苑图”,并未见诸《宣和画谱》,南宋时始有相关著录,或许它正是《宣和画谱》中提到的《琉璃堂人物图》,被割裂之后添加“文苑图”题名,又或本为周文矩重作的节本以及宋人的摹本。

也就是说,这两幅画的真相,有如下三种可能的情况存在:

一、《文苑图》就是《宣和画谱》著录的《琉璃堂人物图》,出自周文矩真笔,全豹即大都会藏本《琉璃堂人物图》的样貌,但在某种情况下遭到裁截,只剩下后半段,又被添加“韩滉文苑图”题识,故而成为一个“假的真迹”。

二、《文苑图》本身就是周文矩所画有关琉璃堂雅集故事的同题多本画作之_,画家以同一画稿为蓝本,绘制多件内容相同的作品,也属正常情况,《文苑图》或即周文矩所作《琉璃堂人物图》的节本复品。

三、故宫藏本《文苑图》和大都会藏本《琉璃堂人物图》均为摹本,其祖本乃是《宣和画谱》著录的《琉璃堂人物图》,所不同的是,前者只节摹了后半部分,画艺高妙,后者画面内容则更为完整,但精神气韵却逊色不少。

据考,《文苑图》右下角所钤南唐内府金印“集贤院御书印”墨迹非伪,这对确认它是宋代以前的画作而言,是一条重要的证据。当然,即使《文苑图》并不出自周文矩的真笔,其所谓“瘦硬战掣”的特殊行笔,亦近周氏风格,我们还是可以视之为最接近真迹的精致摹本。

在欣赏这两件相同题材的画作之际,观者似乎还应该对它们的“题”产生一点质询:这个脍炙人口的“琉璃堂”究竟在哪里?那里真的举行过一场或多场值得纪念的诗文雅集吗?《文苑图》和《琉璃堂人物图》记录的是哪次雅集的景象呢?endprint

一直以来,有不少文史学者对这两件有关“琉璃堂”的雅集图特别关注并加考究,他们根据方志记载和诗人们互相酬赠的作品,确认“琉璃堂”正是王昌龄在江宁丞任上所居官衙的后厅'同时提到已有文献著录另一卷径名“琉璃堂雅集图”者,足可证明诗人们曾在一个名叫“琉璃堂”的地方举行过风雅的集会,《文苑图》和《琉璃堂人物图》就是图写雅集的记录和物证,而近年出土的铭文资料如《刘复墓志》等,也为王昌龄等确曾在江宁一地举行诗文雅集的说法提供了佐助。

遗憾的是,学者援引的江宁方志系清代所修,其根据来自晚唐诗人张乔一首意义模糊的七言绝句:明人詹景凤记录题为“琉璃堂雅集图”的画卷,也一直下落未详,而他坚称那场雅集的主角,乃是唐代另外两位有名的诗人钱起和刘长卿。詹氏之说固可不论,至于张氏之诗,恰好被王易简在《琉璃堂人物图》卷后的跋文中提及:

唐张乔有《题上元许棠所任王昌龄厅》绝句云:琉璃堂里当时客,久绝吟声继后尘。百四十年庭树老,如今重得见诗人。昌龄江宁人,江宁后改上元。乔,咸通间进士,略计去昌龄之时近远亦与诗合。所谓琉璃堂者,在金陵无疑,故应入江南图画中,特未知后咸通又数十年,文矩著笔政复为谁耳?抑老松偃蹇犹存王许故物耶?

王易简提到,张乔的诗是在怀想与王昌龄有关的“琉璃堂里当时客”,又云王昌龄系江宁人,此说不确,但江宁确实曾是王昌龄的居所。唐开元二十五年(737),耿介而有文名的張九龄罢相,这对当时的政坛乃至文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王昌龄同情张相遭遇,兼之一贯不见容于权相李林甫,因于次年被贬岭南,开元二十七年(739)遇赦北返长安,后又离京赴江宁丞任。谪居江宁之时的王昌龄常常会客赋诗,接待往来文友学人,甚至设帐课徒,一时称盛。而联系张诗王跋,足见至晚在咸通(860-874)年间,曾经可能举行过多场雅集的“琉璃堂”,就已经被视为诗文胜地,或被当作一处凭吊前贤的场地了。

然而,细绎张乔题诗,其中“琉璃堂里当时客”的含义可能别有所指,这与唐代一部流行的《琉璃堂墨客图》有关——此处的“图”,并非“图画”“图形”或“图表”之意,而是一种“句图”,它以摘录隽句的形式,呈现诸家诗句及其大致特色。今天我们能够见到的这件文献,收录在宋人所编的《吟窗杂录》里,其成书时间当在晚唐张为《诗人主客图》之前,它才是目前已知一切有关“琉璃堂”的话题和诗画文本真正的知识来源。

《琉璃堂墨客图》列举了31位诗人及若干诗句,这些诗人并非生活在同一时空,比如其中排名第一的陈子昂,早在武周年间(702)就已经去世,而排名靠后的戴叔伦,则是大历时期的诗人。前引张诗第一句“琉璃堂里当时客”,“客”指的正是《琉璃堂墨客图》中“墨客”之“客”,也即,张氏的感慨是就当时诗坛非常流行的《琉璃堂墨客图》所聚一时之选所发,并非谓实有某地名“琉璃堂”者——那个想象中曾经聚集了许多诗家名流酬唱竟艺的“琉璃堂”,其实本不存在。

可见,周文矩创作《琉璃堂人物图》的目的,是要将当时广为流播的《琉璃堂墨客图》中选录的生活在不同时期的诗人描画出来,“合成”于同一空间之内,以此用“图画”之“图”和“句图”之“图”形成“互文”,抑或抱有让作为文字(文学)文本的《琉璃堂墨客图》变得更为直观的尝试,显扬往时诗人之多、艺文之盛。以往我们对《琉璃堂人物图》的解读,带有仅从字面出发的臆断,认定它一定是一份记录实有其事的“琉璃堂雅集”的写真,或者是对那次“雅集”的追忆,显然事实并非如此:至于试图一一辨识考证画中人物身份'以期对应王昌龄或是钱起以及他们身边要好的诗友,就更接近于那种被胡适讥为“猜笨谜”的游戏了。不论是《文苑图》还是《琉璃堂人物图》,其实都只是周文矩用心安排的一次“纸上雅集”和“画中雅集”,至于那个有着美妙称呼的“琉璃堂”,大约正是作“墨客图”者自命的堂号而已,其在史迹和现实中虽无可寻觅,但亦无妨视作前人借美好事物以托喻的一片想象中的艺文净土。

责任编辑:刘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