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绿江南岸
   来源:文物鉴定与鉴赏     2018年01月11日 15:55

春风又绿江南岸

董千

【摘要】中国古代玉器不仅承载着装饰、佩戴的审美功能,还融合了文化气息、社会信息所赋予的文化功能。本文拟以杭州博物馆馆藏玉器为对象,通过对宋、元、明、清各时期玉器的爬梳,探讨玉器所表现出的自然物候,分析玉器所传达的文化信息。

【关键词】馆藏玉器春季文化信息

《尚书大传》曰:“何以谓之春?春,出也,物之出,故谓东方春也。”《礼记》描述春天:“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春季,气候宜人,草木葱茏,万物生长,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也是最牵动人心的良辰佳日。人们在这个季节酝酿希望,举行热闹的活动表达欢欣愉悦,传达生命的激情和对生活的美好祝愿。

这种对春季细腻、复杂而深刻真切的生命感受,也体现在玉器雕琢制作上。在杭州博物馆的馆藏玉器中,有一批玉器充满了对春季岁时节令的观照。这种季节意象包含了两个方面,自然意向和人文意向。一方面描摹自然意象中春季的物候特点,另一方面也融入了更多现实生活的市井百态,对民俗生活有了更广泛、更深邃的吸纳和展现。它包含热闹的节庆狂欢,异域的民族风情,蕴籍的民间传统,厚重的文化积淀,丰富的时令物产……两种意向叠加交融,包容了不同的创作构思和表现手法,使玉器的表现力丰富而深邃。

一、春令

清代白玉爆竹辞岁图纹佩,白玉,圆角长方形,双面雕。额首琢双夔龙纹,器身四周留有方形边框。正面开光内浅浮雕三童子于庭院游戏玩乐的温馨场面:一童点引爆竹,一童折梅围观,一女童掩耳生畏。人物眼眉、头发、手势、衣纹都精心处理,刻画入微,线条圆润流畅。背面浅浮雕阳文行书王安石《元日》诗文:“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落“文”“玩”款(见图1)。

这种玉佩奉明代苏州玉雕大师陆子冈所创的“子冈牌”为圭臬。经典形式为牌形,一面琢磨山水、花鸟、人物、瑞兽等图形,另一面雕刻诗文、书法、印章等。以刀代笔却不失笔墨情趣,方寸之间就是一幅玉图画。

此件玉佩正面雕琢婴戏题材。婴戏图多描绘无邪天真的孩童,或玩耍,或嬉戏:钓鱼、赶鸭、捻草、折花、弄木偶、骑竹马、放风筝……千姿百态,憨掬可人。婴戏多象征多子多福、生活美满。背面诗文则传达了当时人们的春节节俗细节。元日又称元正、元长、元朔、元辰、元春、端日、上日等,是农历正月初一。宋吴自牧《梦粱录》中说:“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一岁节序,此为之首。”春节是我国历史最悠久、最隆重、最盛行、和人们关系最为密切的节日。元日是一年之始,除旧布新之时。元日当天有燃放爆竹、喜饮屠苏、换贴桃符的习俗。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即记有:“正月一日,是三元之首也,鸡鸣而起,先于厅前爆竹……”可见燃爆竹除旧岁,增添节日喜庆气氛已成当时民俗。这一天还要老少穿着新衣,阖家共饮屠苏酒迎接新岁,辟除疾病。古人还在门上挂桃木人并在桃木片上(桃符)写上祈福、禳灾之辞,插在门旁便能挡住恶鬼,祛邪得福。这些祭祀、饮食、年画习俗都蕴含着生命长生、子孙繁衍的观念。

二、春醠

清代白玉延龄眉寿佩,白玉,长方形,双面雕。额首琢双夔龙纹,龙尾垂直到底部,顶、底边沿以波浪纹装饰。器身正面长方形开光内浅浮雕折枝梅花,梅花下有一酒器;背面浅浮雕阳文行书“樽开长庆酒,眉寿祝遐龄”,落“文”“玩”款(见图2)。

此件佩饰也是一件子冈牌。诗文中的樽是古人温酒或盛酒的器皿——酒樽,一般为圆形,直壁,有盖,腹较深,有兽衔环耳,下有三足,器形较大,盛行于汉晋。从玉器画面上我们看到的是爵。爵是我国传统的饮酒容器,从出土的形制来看,前有流(倾酒的流槽),后有尾,中有杯,一侧有錾,下有三足,杯口有二柱。爵在商周青铜礼器中是较为常见的。《宣和博古图》对于爵的使用曾经有过归纳:“凡彝器,有取于物者,小而在礼实,大其为器也。至微而其所以设施也,至广若爵之为器是也,盖爵于饮器,为特小。然主饮必自爵,始故日:在礼实大爵于彝器,是为至微。然而礼天地交鬼神和宾客以至冠昏丧祭朝骋乡射无所不用,则其为设施也,至广矣。”爵在上古的祭祀礼俗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礼天地,交鬼神,和宾客,以及冠、昏、丧、祭、朝聘、乡射,在不同场合和仪式上使用,也是体现身份尊卑、规格高下的重要道具。明万历刻本《元曲选·金线池》插图用爵杯饮酒,即是古人用爵宴宾客的场景(见图3)。

诗文中遐龄、眉寿都是祈愿老年人高寿。长庆酒应该是春酒。《诗·豳风·七月》中有“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的吟唱;张衡也在《东京赋》提到“致欢忻于春酒”,描述以春酒宴请宾客;东汉曹操曾将家乡亳州产的“九酝春酒”进献给汉献帝刘协。春酒即酎酒也。周制,盖以冬酿经春始成,因名春酒。汉制,以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酎酒。在春节期间,人们济济一堂,共同品赏春酒,其乐融融。

三、春华

清代青白玉雕玉兰花插,青白玉质,圆雕,连红木座。局部有黄褐斑,主体为玉兰花形象,腹部中空,花枝上附着五朵小玉兰花(见图4)。整器打磨光洁,生动自然,散发古雅清香之意味,寓意玉堂富贵。推测应该是文人的案头清供。

玉兰花象征着高士的品性,古代庭院常植玉兰。屈原《离骚》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句。早春玉兰往往叶未长而花先发,有木花树或望春花之称。

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国传统造物文化中有“制器尚象”一说,重视器物材质的自然美感,造型尊重材料自身的规定性。主张“理材”“因材施艺”,要求“相物而赋形,范质而施采”“审曲面势”,工艺要“刀法圆熟,藏锋不露”,归朴返真,保存材质的“真”和“美”。充分利用材料的天生丽质,体现造化神奇。清代是玉器制作的高峰期,注重玉色、形制、饰纹、线条的塑造,巧作的设计理念和制作技法已十分成熟,在动物、植物纹饰上运用得非常出色。在玉器雕琢中,大块的玉材很难保证完美无瑕,可能会存在一些缺陷,比如绺裂、花斑、颜色不一等等,这时就需要有识别好料的慧眼和别具一格的巧思。此件花插比较突出地体现了这个特点。玉兰花是南方早春时节常见的花卉,花期较短。工匠运用玉料本色的色彩差异,因材施艺,据色拟形,保留青玉外部黄色的玉皮,表现花朵怒放之后点点残痕,鲜活逼肖,妙趣天成。

清代青白玉镶宝石牌,青白玉,单面雕,花卉形,外沿突起,正面减地打挖平整,镶嵌各种宝石,背面平素。画面正中以蜜蜡为躯干,碧玉为枝叶,碧玺为春桃,珊瑚为花蕾,构成桃之天天、灼灼其华的画面。旁有煤精堆砌的湖石,绿松石与蜜蜡拼接的灵芝仙草欹侧而生,翡翠质的蝴蝶翩翩飞舞,点缀其间(见图5)。整个图案错落有致,清新明快。此桃树小景表现春光明媚、欣欣向荣的太平景象,桃与寿石配景又含祝寿之意,是乾隆年问盛行的装饰工艺。

清代宫廷陈设多有仙佛人物、宝石盆景、如意等寓意祥瑞的摆设。其制作或属内府承旨造办,或来自皇室成员及勋贵臣僚的进献。取材象征世代永续、四时安和、福寿绵长等各式吉祥母题,造型丰富,巧思纷陈。此件玉器深受清中期“求多、求满、求富贵、求华丽”的审美文化的浸润。它采用了百宝嵌装饰手法,使用各色金玉珠宝制作花果、草木,绚烂夺目,营造出华丽精致的效果,于岁时节庆、万寿千秋庆典,传达纳福迎祥的喜庆祝愿。这件宝石嵌镶牌可以作为玉如意头部的镶嵌饰件,也可作为玉雕插屏的主体。

四、春鲜

南宋青玉鳜鱼挂件,双面雕,表面受沁。鱼体肥硕,圆眼阔口,下颌突出,背鳍竖立,尾鳍上翘。鱼身缀有杂色斑点,隐约可见阴刻斜格网纹以示鳞,鳍、尾阴刻细线。脊部有一穿孔,可穿系,为佩、坠饰(见图6)。无论是整体造型,还是细节处理,都表现得一丝不苟,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追求“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鳜鱼味道鲜美,初春正是江南地区品尝鳜鱼的最佳时节,诗人、画家常拿它入诗入画。唐张志和诗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是仲春二月的江南美景。清孙原湘《观钓者》有云:“昨夜江南春雨足,桃花瘦了鳜鱼肥”。

齐白石老人曾作一画,上有一鲇鱼、一鳜鱼、一鲢鱼,题款为:“既有长年大贵。又可谓曰三余。八十七岁白石。”鳜与贵谐音,鱼与余谐音,象征“富贵有余”。国学大师汪曾祺曾考证,鳜鱼又称鯚鱼,鯚是从“罽”而来,罽是毛织物,罽锦丽且坚,古人认为鳜鱼身如厨锦,因此称它“罽鱼”,因为“罽”字难写,就写成“鯚”。

南宋都城临安人口众多,商业繁荣。吴自牧的《梦粱录》、西湖老人的《西湖老人繁胜录》、周密的《武林旧事》等书都记载了杭城齐味万方的市食佳肴。据《梦粱录》中记载,当时杭州诸色菜肴有280多种,各种烹饪技法达15种以上。在这800年前的杭帮菜谱中,就有一款菜肴是酒吹鯚鱼——酒吹鳜角。

五、春游

明末清初桃红柳绿带板,青白玉质地,正面阴线长方形边框内楷书阴文唐代王维《田园乐七首·其六》:“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鸟啼山客犹眠。”背面居中有两个蘑菇形钮用于穿系革带(见图7)。这首诗是王维退居辋川所作。春日桃红柳绿,宿雨初歇,家童未扫,落花满地的情景,别有一番清幽的意趣。明代文人士大夫阶层崇尚幽雅清静,“宁朴无巧,宁俭无俗”,钟情于“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意趣。这件玉器敦厚大方,将文人诗词佳句也融进造型纹饰中,兼含古朴雅致,应是文人士大夫在燕居之际日常便服的带板。

六、春狩

元代玉雕雁穿花卉镶嵌牌(见图8),灰白玉,圆形。整器采用了深层、多层、立体镂空相结合的技法,风格粗犷又不失细腻。画面正中高浮雕天鹅藏于荷花丛中,张口展翅,鹅腮刻划弯曲阴线,颈部缠绕芦苇,羽毛阴刻直线纹和鳞纹,翅膀中部回折,有较深的折槽,周围还镂雕了很多芦苇和荷叶作装饰。荷叶、芦苇、莲花等花卉雕刻深挖翻卷,翻转交搭,交错叠压,似随风飘动。花叶布满器物周身,仅留少许空隙,这种艺术表现形式被称为“密不透风”,使画面充满立体感、层次感和透视效果。

元代玉雕雁穿苇叶如意嵌镶牌(见图9),白中泛黄、质润,腰圆形,单面雕,整体采用深浮雕手法表现天鹅躲藏于芦苇丛中的场景。天鹅颈项穿过苇叶,翅膀大量使用阴刻装饰,叶面深雕,层层叠叠,构图唯美,布局合理。

辽金春水和秋山玉对元代玉器艺术风格有较大影响。元代非常喜爱春水和秋山题材,雕琢出非常成熟和精湛的春水、秋山玉,且数量和种类最多,质量最精。1960年出土于江苏锡山市钱裕墓春水玉和白玉带钩(见图10),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有元代纪年的春水玉,也是春水玉在江南地区首次发现,可见这种反映北方少数民族春天打猎题材的玉器至迟至元代在江南地区已有流布。

元代春水玉带钩,层次杂而不乱,线条圆鼓滑顺,仅留天鹅在荷莲中穿行。水中的荷叶和天鹅自成单元,而不见海东青巡狩的画面,是从“春水”图截取来的局部。天鹅有着翩然的妩媚,似是江南风味的改良,教人感觉到它的主旨其实更在于表现生命的力和韵(见图10)。器之体量较早期作品略显轻盈,或许是制作于一个交替过渡的时期,应为元代中、晚期作品。

明代青玉镂雕雁穿花卉镶嵌牌(见图11),青玉,在椭圆形环托上镂空透雕多层纹饰。以水草、荷、芦苇为背景,天鹅慌不择路,张口嘶鸣,潜入茂密的水草丛中,颈项被荷草缠绕。荷叶上方有一海东青,勾喙,细身长尾,身长还不及鹅颈,正回首寻觅,伺机攫捕。天鹅、海东青的翅羽用排列整齐的阴线纹表示,荷叶翻卷,边缘为锯齿状或波浪纹,增加了器物的美感。此件春水玉仍存捺钵文化之遗风,但与刚劲俊伟、沉郁浑朴的草原风格有些差距。明代,春水题材的玉器仍有雕刻,但在质量和数量上远远逊于辽、金、元时期。由于民族的差异性,游牧的狩猎特质淡化。治玉者缺乏亲身体验,没有见过鹘鹅搏斗的场景,只靠想象,很难做到形神兼备。只雕刻天鹅、鹰鹘、芦苇、荷叶、荷花等平面感强,皆无立体感,缺少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其形神方面就稍逊风采,画面也变得简洁和程式化。

七、春荣

春景千般好,江南无限情。春季意蕴还体现在众多明清玉器吉祥图案上。随着明清世俗文化的发展,人们通过特定的图形、符号,运用象征、比拟、隐喻、谐音、寓意等手法表达趋吉避凶的传统心态。玉器上的装饰图案几乎是“图必有意,意必吉祥”。如图12中的明代白玉吉庆有余佩,如意云纹下一戟垂直悬挂,中间双鱼起跃,寓意吉庆有余、吉祥如意;又如清代玛瑙喜鹊登梅鼻烟壶(见图13),喜鹊登梅则寓意喜上眉梢;再如清代瓜形鼻烟壶(见图14),藤蔓缠缚瓜身,蜂蝶飞舞其上,寓意瓜瓞绵绵……种种春景既流动着生活真趣,又包含着古人对人生的情感寄寓。

《考工记》揭示了玉器制作的基本原则:“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其中“天时、地气、材美”体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是天人合一;“工巧”体现在人与器的关系中,心与物、文与质、形与神、材与艺、用与美的统一。在表征玉器自然之美的同时,融入个人的生活经验和审美体验,走向心灵意境的表达,通过有形之“器”传达无形之“道”,展现审美观于各种可亲、可悦、可游、可喜的艺术中,使玉器之美光芒大盛。